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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文镜在开封任职不足三个月,骤然越过道、臬、藩三级,径直超迁河南巡抚,惹得通省同僚一齐眼红,因新任开封知府尹未到职,暂且由原任同知马家化摄府事,原任巡抚家眷也未离开巡抚衙门,田文镜一来觉得有点忸怩,不好意思升堂视事,接受不久之前还高居于自己以上的下属的参礼,二来开封城北就放着一条年年决溃的黄河,眼看菜花汛将到,又从密折批语辞气里瞧出来,雍正似乎想亲自来视察河防——无论当巡抚还是当知府,当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务,出了事都要受处分,而且就开封城而言,只要决溃,必定先受其殃,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南灌,城外水深三丈,城内也有丈余。
无论官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,连淹带饿冻,加上瘟疫死了七八千人,朝旨一下,巡抚发军前效力,知府赐自尽。
所以田文镜尽管一肚子报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,要改革旧赋制度,要清冤狱,要刷新吏治,成天下第一名巡抚,眼前却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悬河不致崩溃。
他从浙江绍兴聘了四名师爷,两个管刑名,两个管钱粮,每人每年三百两的束修,外加一个邬思道,专管为自己起草奏章条陈,却是每年五千两的花花白银。
别说那四个师爷心里别扭,就是田文镜,几时想起心里便是一阵光火。
但邬思道是李卫所荐,先荐诺敏,诺敏倒了又荐到自己这儿,可见此人与李卫关系非同寻常,李卫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说一不二的人物,和怡亲王更是过从得密,因而他早就想寻事开销掉这个每天醇酒妇人任事不管的瘸子,却迟迟不敢下手。
偏生邬思道上的奏章条陈,每次都照准,还时有嘉勉言语——也实在无可挑剔。
眼见五月将近,上头驿报水情,甘陕雨水大,去年落雪多,今年菜花汛来势不祥,田文镜下令取出开封府全部库银资河工用仍不敷数,便用巡抚关防,咨会通政使衙门,拨银一百万征用民工。
藩司衙门回文极为客气,门也堵得极严:
上咨禀知田大人文镜:宪命悉领,唯户部于三月二十九日奉廉亲王允禩、怡亲王允祥并上书房敕命,河南藩库现所存银三百十九万两,一百万着随时递送年羹尧处军用,五十万两解送山东赈灾(来年由户部补实),一百三十万两传送李卫处购买漕粮(已发),以补京师直隶用粮不足——仅此粗计,藩库可动用银两仅三十九万两,谨遵宪命全部拨往河工。
年羹尧奉旨回军过境犒军所需,仰盼大人指示方略。
这就是说,只能给三十九万两银子,而且还要田文镜自己设法应付年羹尧过境应酬!
田文镜接到这张咨文,气得两手哆嗦脸色苍白,但藩司与巡抚名虽统属,实则只有半级之差,坐镇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,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禩的门人车铭,论根基资望,都比田文镜硬气得多,也根本瞧不起自己这个刚刚越级爬上来的新巡抚。
思量许久,田文镜只好回府衙西花厅(正厅签押房已让给马家化处置政务),叫来四个师爷商量办法。
“今年桃花汛已经决溃一处,兰考淹得一塌糊涂,”
田文镜盯着两个钱粮师爷说道,“前任巡抚为这已经吃了挂落,菜花汛水量更大,所以我心里很急。
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桩,万岁爷也要亲临检视河防,圣驾安全出了事,就把我剁成泥,也难向天下后世交待。
请你几个老先生,计议一下,有什么好法子,只管说。”
他本来就又黑又瘦,这些日子看河防,调度河工,和各衙门吏员整日磨嘴皮子打擂台,越发显得干瘪枯黄,熬得发黑的眼圈下皮松弛着,仿佛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来,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着浓酽的普洱茶。
两个钱粮师爷,一个叫吴凤阁,一个叫张云程,都在五十岁上下,都端着水烟袋呼噜噜吸个没完。
满脸皱纹一动不动。
许久,张云程才道:“东翁,河道汪观察昨儿个和我们议了半日,要是这三十九万能拨过来,从广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,是够使的了,下游无论如何不能确保。
但皇上要来,自然要到开封,东翁把情形向皇上奏明,这里头的难处人人皆知,不定圣上还能从户部批过一点银子。
河南这地方年年都有决溃,东翁您接的就这个烂摊子,皇上断不会为下游决溃怪罪东翁的。”
吴凤阁穿着黑缎套扣马褂,戴着一副水晶墨镜跷足而坐,显得从容不迫,喷了一口浓烟笑道:“云程兄,皇上将东翁一下子简拔到这个地位,兄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烧?无论上游下游,只要有一处决溃,布政使、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就会一窝蜂地上章弹劾。
所以拼了命,今年这个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过去!
这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,无论如何都办不来的!”
“说说归说说,哪里得这一百五十万呢?”
坐在一边的刑名师爷毕镇远一哂说道,“西边年大将军战事已毕,所谓‘军用’不过是个借口,要难为田中丞而已。
就是大将军过境劳军,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银子,三千军马有五万两足够使的了。
就是买漕粮,也不是什么急用,黄水泛滥,买漕粮用来赈灾好呢?还是堵住这条悬河,压根就不泛滥的好?所以晚生看,要把藩司的回文严词驳回去,驳得他们无话可说,这样,就便他们不肯,河堤开了口子,追究起来,他们就得担责任——田中丞毕竟是新任巡抚,难道前头河道失修,责任要叫田大人承担?”
坐在他身边的刑名师爷姚捷冷笑一声道:“老兄说得何其容易!
老兄仔细看看那份回文,人家压根就没说我藩库里不给钱!
你驳这个咨文,驳的不是藩司衙门,驳的是廉亲王、怡亲王!
别说这两位王爷,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,我们得罪得起么?”
田文镜一边听一边想,觉得人人一套道理,都说得无可非议,思量了一阵,问姚捷:“依着你看,该怎么办?”
姚捷是四个师爷里头最年轻的一个,只有三十多岁,十分修边幅,听东翁问他,俯首略一思忖,扯了扯天青实地纱褂,“哗”
地打开折扇,轻摇着,从齿缝里崩出一个字:“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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